★将军攻 ✖ 白切黑军师受
★全篇1w3
相传,前靳国将首是个酒疯子,年近半百仍未娶妻妾,独爱与个破葫芦作伴喃语饮酒。
先皇辞世后,新帝着重边陲战事,一改前帝寻欢作乐忘朝轻将的做派,连带着老士兵的勋赏都一并提拢,将军府另寻了处繁华地,翻盖修葺一新,雕金阑干惹眼,亭台水榭赏心。
而这立下赫赫战功的慕容将军,却兀自拎着他那破旧掉皮的酒葫芦,在新府邸接踵而至道贺的人群中仰头灌下大口琼浆,穿过人群行下石阶,哼唧着含混不清的诗字,晃荡回了杳无人烟的老将军府。
所谓,戎马半生,一世倥偬无求无欲。黎民百姓皆笑传,慕容将军的后半生,可能就指望那破葫芦能怀上个把小葫芦了。
对此男人一笑置之,日日在庭院里对着那一方天地饮酒畅诗,毫无游山玩水之意,如中降蛊般眼中只有那泛黑酒葫芦。
他固执得厉害,也乐得自在,故无人相阻。
当年老将军归国卸下一身甲胄兵装,兵权交由后辈将才,撒手既不理战事,也不赘言朝政,当朝圣上龙颜不悦却也碍于这靳国百胜将军之名,终是任他退朝归府,逍遥自在了去。
哪成想,这位慕容大将军回府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在后院挖了个坑,竖碑于此无名无姓,还令人把府内镜子全部当掉,言曰立墓于府邸,镜中能映邪祟。
府内仆从大骇,多日戚惶未曾入睡,传了好一段护国战神中了敌国邪术的惊疑猜测。
而此时,已是白驹过隙后的老府邸庭院里,积灰瓦甍下摆放着张石桌,桌侧坐落两人,一人俯身执笔于桌前落字,一人手挈酒芦豪饮痴乐,一静一动,奇景立现。
许是已至菊月的缘故,枝梢金叶打卷,院中秋风夹寒,单薄锦衣着身难以御冷,少女执笔的手顿住,垂头捂嘴小声打了个喷嚏。
支颐于案前,男人仰头喉间滚动,酒液入腹滚起香醇味道,他长叹一声,掷酒芦于桌上,随手脱下身上衣物扔在少女头顶,酒到兴处,引颈唱起诗来。
[琉璃钟,琥珀......琥珀浓,小槽酒滴......嗝,真珠红!]
语调歪七扭八不能入耳,男人一句唱罢便趴在桌前吃吃地笑了起来,眉眼间是风华褪尽后的皱褶,难能窥见少时的凌厉锋芒。
[伯父......您这唱来说去也就这一两句来回转,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拿下罩在头顶的衣物披在身上,少女蜷在石凳上瞥着对面脸泛红潮明显灌酒上头的男人。
说来奇怪,她这位年少时便脱出皇室入军远赴边陲的伯父,虽顶着“酒芦将军”的笑称,酒量却并不好。早年听父亲讲起,这人弱冠时甚至沾酒即倒,典型的杯酒不碰且闷骚至极的性子。
可自从随军深入边疆,冠上将帅之名领军北上,携战无不胜之势掠至敌国城邦乃至班师回朝,举国欢庆中,慕容将军跪于殿前,交付兵甲与军权,仅留下了把其貌不扬的匕首,随鬓生华发的老将军归府隐世。
拒了犒赏,谢绝关候,把自己关在将军府里,刨坑立了个无名碑。
[故人有约,恕不能从,今后边疆战事,还愿诸位忠随新将领,慕容某,在此同各位别过。]
军中老将闻听此言,正值寒冬隆雪,竟俱是咚一声齐齐跪于府前,热泪融了阶前积雪,请劝声及至后夜也未停歇。
但哪怕膝下染血,额颈长磕,也没换回老将首的回心转意。
拢着外衣的手倏忽一紧,少女凤眸流转,计上心头,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趴在石桌上眼泛迷离的男人。
[伯父......你能给我讲讲......你从军行仗时,印象最深的事或人是什么吗?]
她冰雪聪明,也熟知面前这位老将军虽终日嗜酒足不出户,但却远远没到智昏糊涂的地步,觊觎老府邸内官衙供奉贺礼的人数不胜数——男人斥退了府内一干仆从和护卫。且不说周行一窃,年年却都有妄想发家致富的贼人翻墙欲盗,皆是无一例外被男人拧扭着胳臂送到衙门问审。
对于墓坟所设为谁,慕容老将军是这样回答的。
[给你挖的,你可以躺进去了。]
男人提着酒葫芦,笑呵呵的摇晃着芦内酒液,声音轻快且笃定。
现下,几葫芦酒进肚,这个沾酒即睡的男人哪怕后天苦练经久,仍是抵不过先天因由,眸光混沌的逡巡着面前平移荡出的三个少女重影,呵呵傻笑了一阵,突然抬手抓起桌上酒葫芦狠杵了一下桌面。
嘭一声振响,激得少女蓦地松开了攥着外衣的手,衣料蹭过桌腿堆在地上,沾了土渣。
[有啊!怎么没有?!]
男人脸噙醉酒后涌上的红潮,拎着酒葫芦起身一屁股坐在屋前石阶上,双腿大敞仰身又灌下一口酒液,喟叹了一声,迷离眸光瞥向院角一处无名石碑,喃喃了句什么,接着复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掺进了沧桑到苦涩的温柔。
他拍了拍身侧石阶。
[来!我给你讲讲,你伯母的故事。]
靳国地处西南,当朝圣上无意开疆拓土,黎民自是安居乐业。然北疆近年战事不断,战火一路烧下南域,终是在这不谙战事的国土上燃起了刀枪旌旗。
边疆驻军死伤惨重,皇帝夜不能寐焦忧社稷,鬓发皆白间忽闻二皇子慕容岚请奏出宫入军,曰已厌弃宫中尔虞我诈,愿行军为圣上分忧。
龙颜盛怒,当即传母女二人入殿。
[你可知,这一去,最好不过马革裹尸,最差却是埋骨焦土,成个无名无坟的皇室笑柄?!]
高坐于雕金龙椅上的帝君扬手砸下琉璃杯,嘭然炸裂声中满殿皆寂,独一人跪于殿中,头颈长磕,话语不卑不亢。
[愿圣上剔除儿臣皇籍。]
旒珠冕摇晃,慕容氏闭目垂首不言,侍立于侧的仆厮额悬冷汗,两股打颤唯恐圣怒波及至殿内杂役。
自此,靳国第一位自黜皇氏的皇子迎着满城惊诧置喙,携一柄自幼习武所用的佩剑,如蛟龙入海般赶赴边陲战役,锐剑抹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矜傲如长虹破日冲入敌营,边境饮血五年之久,不过二十之五的年岁,所谓最好不过马革裹尸的人却已将无数亡魂深埋焦土。
慕容岚这个名字,成了大靳的将神,成了敌国的噩魇。
但这场不败神话止于与烬国的一次交战。
事实证明,再骁勇的将领在没有军策部署的情况下也难以在变幻莫测的战局中常胜。靳军在山麓间遭遇背袭,敌国军师狡诈至极,封堵了前路绞杀后方薄弱处,彼时的慕容岚即冠将首之名不久,他袖挽暗刃手擎利剑,于敌军中硬劈了条血路,与靳军残党汇成一线,终是没有全军葬于麓山脚下。
但这一战后已能觉察,靳军这柄尖刃,急缺一个握剑挥力的军师。
而此时,利剑最是锋锐的尖端——慕容岚,正行在人流络绎不绝的街巷里,腰悬佩剑臀下骑马,惊得人群四散让路,他本人却毫不自知般冷着一张战火里凝成的肃杀脸,视线扫着街边摊位上的各式琳琅,所过之处叫喝声俱杳,小孩儿捏着糖葫芦被家人捂着嘴抱在怀里,唯恐这位军爷一个不顺眼拔剑抹了谁的脖子。
非是慕容岚有伤天害理的恶行,而是如今这大靳里,莫说衙门,哪怕是当朝圣上,也难以对这掌了军权大半的男人降责——兵卒自然奉随带领他们浴血奋战的将军。可以说他慕容岚哪怕即刻提剑屠了他皇帝的一个妾室,后者也只能做个曳尾涂中的王八。
黎民百姓都家喻户晓的事情,皇帝自然更是清楚,因而此次归国,自觉皇座被架空的老男人便亲自下旨封赏驻军将领,金帛瑙琉间却唯独克扣了慕容将军的那一份,言曰麓山战役靳军损失惨重,封赏换为军旅上下失毁的粮草。
对此,慕容岚心觉好笑,自皇宫出来便翻身上马,呵退了一众亲随兵卒和脸现馋谄的官吏,扯了辔头就朝灯火通明的街市区行去。
他一向不喜与人勾心斗角,遂有弱冠时自黜入军的行为,而今也不屑于理会皇帝老儿的阴毒绊子,自行寻着乐子。
多年行军打仗,见惯了尸体血痂,而今再看这热闹繁盛的街艺巷曲,慕容岚颇觉有意思,也没觉得自己骑马游街有什么不对,兀自行过璨繁灯市,览观着摊前精巧物什。
直到他听见一句叫喝声。
慕容岚一愣,惊疑是否是自己听错的当口,目光所过之处,角落里的阑珊灯影中,确有一人背倚墙面,手挈酒葫芦扬声吆喝着。
[走一走看一看啊!麓山战役多军解析图,鄙人自画童叟无欺嘞!]
摊子是直铺于地的布帛,其上摆着几片一看就是被人遗弃不用的衣角料,摊主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琼液撞上芦壁发出阵阵闷声,正说着,抬眼瞧见慕容岚走近,那脏兮兮的脸蛋忽的扬起粲笑,忙坐正身体捻起块布料介绍道。
[嘿!军爷对这感兴趣啊?来来您看看这个,这是之前麓山那场鏖战的平面图,看了保准儿让您参悟甚多,不瞒您说,那当时领头的将军要是有我这图纸,嘿!那烬军就可着喊娘哭爹吧......哎哎?!军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慕容岚翻身下马,腰间佩剑随动作发出连串金铁摩擦声。他原是出于对僻角竟有兜售近期战事图纸略提兴致,岂料及至近前就听闻这人满口大言不惭指破布为兵图,言语间大有踩着他慕容岚的脑袋上位的意思。慕容将军正值鲜衣怒马年岁,当即拎起这乞丐样的青年提至近前,声音如淬冰渣。
[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歪过头,朦胧灯光下那张脏污脸蛋噙着酒劲上头的傻笑,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仿若浸着星夜。他乖顺的逡巡了几遍慕容岚的清隽面庞,半晌摇了摇头,笑着呲出两颗晶皎虎牙。
[您就别开玩笑了,我这种庶民连饭都没着落,又怎么可能会认识官儿爷呢?]
许是距离过近的缘故,这人说话间呼出的热气拂过慕容岚鼻周,带着股果酒的清甜味。
他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军中皆传,慕容将军是有名的冷瘫寡,即气质清冷不近人情,面上表情常年如一,以及从军乃至率兵,从未掀开那一面轻纱帐。
能在慕容岚脸上吐热气的,这小乞丐是第一个。
[......您不妨先看看我这图纸,价格好说,很便宜的。]
似是觉察到面前这位军爷眼中迸射的寒气,身着邋遢破布衣的青年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脸上酒意红潮淡去不少,他后退一步挣开慕容岚的钳制,瘦削如皮裹骨的胳膊抬起拢了拢单薄衣襟,递上一片充纸衣角料。
左右无事,面前这人又属实让他牙痒的厉害,慕容岚索性伸手接过,借着不远处商贩摊前的挂灯余光,眸眼微垂扫过布上明显精心勾画出来的细线和简易地势图。
近旁又响起酒液在芦内翻滚的咣璫声。
随意掠过的视线猛地顿住,慕容岚脸现诧异,眸光追着那弯曲蔓延进一处不起眼山间罅隙的线条一路越出山麓,以一种诡异至极的角度逐渐延伸至山麓外围,慕容岚诧异的视线顷刻化为震惊和惊悚,直至那代表着靳军的线条末端绕过榛莽林木,若利剑尖端直指烬军后方薄弱处。他蓦地抬头,如鹰隼般的眼眸紧盯住站在墙根边兀自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果酒的青年。
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或许都会看不懂这布上七扭八歪的线条,但作为那场败仗的率兵将领——慕容岚自是清楚得很。
这张简陋的旧布帛中所绘之计,地形无一出错,谋略之人想法诡谲如魍魉,现下看来,当真如他所说,山麓战役若用此计,非但能扭转乾坤,还可重创敌国,甚至歼灭整支烬军主力!
[这......确是你所绘?]
[自是如此。]
眯缝着濛水黑眸,青年摇晃了一下手中腹空的酒葫芦,看向面前俯身拾起另几片布帛的年轻军士,他忽地咧嘴笑开,将那泛着栗米色泽的盛酒容器提到慕容岚眼前,托着底轻拍了两下葫身。
两声清脆的击响蓦地唤回了沉浸在巨大震惊和喜悦里的慕容岚,他将手中布帛塞进衣口,再抬头时已用正色目光仔细逡巡过青年身形和面庞,视线在后者颈间一环刺目奴印上停顿片刻,继而无澜移开,对上青年带笑的黑亮眼眸,开口询问道。
[价码为何?]
[哈哈,好说好说。]
青年后仰靠在墙上,指节弯起轻叩了叩怀中酒葫芦。
[铜钿就免了,也知军爷是一时兴起,您把这酒葫芦满上便可。]
言罢,他扬手将葫芦递向慕容岚,黑眼睛里冒着普通庶民才有的纯炽希冀和渴盼。
全靳军无人能破的死局,被这人扬手绘在一片破布上,如此诡谲莫测的对敌之术被轻描淡写换作一坛醴酒。
慕容岚挑眉,伸出的手在对方如犬类盼食的目光中越过那酒葫芦,径自握上提着它的手,略一使力,那癯瘦青年未及反抗便被连人带葫芦揽进怀里,待得回神时,人已被雷厉风行的慕容将军带上了马。
[方才问这价码,所求可不是那三张图纸......]
牵辔行出街市,慕容岚御马奔向位处僻壤的将军府,一手环住身前因从未坐过马而下意识后仰的青年,心中因麓山战事积郁的阴鸷瞬时如此夜晚风散入漫天星夜。
[本将军所求的,是你这个人。]
[你姓甚名谁?]
[......楚末。]
[可有归处?]
[未曾有。]
[那这边陲靳军和慕容府邸,今后便是你的归处。]
蹄声渐远,长夜漫漫缀无垠河汉,羌笛悠远,似诉一曲恨断衷肠。
麓山一战告罄,身死峋石荒草间的将士尸骨未弥,尝得胜果的敌国军队挥旌舞旗乘胜南下,第二场战役打响,烬军将领如衔血兀鹫般转动着阴翳眼珠,盯住了驻军存放粮草的边营。
军师棋子落下,烬军一分为二,留主力部队与靳国将士对峙,进军鼓声迟迟不见擂响,却见另支急编部队沿山渠迂回,整片战场犹若一张罗网,支在烬国军师指间纵横全局,袭击粮仓断绝后路,彼时逼降奸杀唯烬军一言即是。
靳国将相虽骁勇善战,却终归没有这握剑聚力之人。
——本该如此的。
[什么?!]
烬营内,木斫军桌上的地势图纸被人抓起扔下,泛黄纸页翻飞。眉眼阴翳的男人难以置信的看向跪在帐帘前的士卒,撑在桌子上的手收紧。
[粮营是空的?!那些驻军呢?前哨报备的那些严守粮草的靳军呢?!]
士兵咽了口唾沫,闭眼头颈磕地,因急促奔跑过导致话语断续喑哑。
[回副将......属下带兵袭至时......粮营里已经......已经不见敌军踪影,粮草也被搬空......]
[废物!]
面目豹变齿臼咬合,男人重锤了下桌子,帐内灯影朦胧,他欲扶额而抬起的手突然顿在半空,脸色阴晴不定的将方才听到的话复又低喃了一遍,半晌蓦地抬头,急呵道。
[马上报备将军,即刻撤回!此地有埋伏!]
几乎在他惊声落下的一瞬,不远处战场情势突变。
战鼓擂响,绕道突袭粮营的急编烬军在无功而返的当途遭遇背袭,靳国军士效仿麓山战役时烬军所使伎俩,在一举荡平了整支急编部队后,行迂回包抄之势围堵了烬国主力军,霎时犹如麓山战事重现,不过这一次,却是烬国军卒血飙荒野、头颈相离。
有人抢过了烬国军师手中的罗网,若棋盘对弈,黑子落下利剑擎出,携惊鸿之势横扫敌军,步步命中死穴,封锁退路。
靳军这把锐利尖刃,于这一战中,被一名智数诡谲之人握在了手里。
然这名令战局瀚海变桑田般逆转的人,此刻却在靳营中......
[慕容岚!你还我葫芦!!你还我果酒!!!你这个骗子!!!!]
自前线归营,未至署地就能相隔甚远听到一连串愤慨的质问声,慕容岚翻身下马,摘下兵盔夹在腋下,视自营内朝自己奔来的楚末于无物,兀自转身走向将军帐。
见质询无用,某嗜酒如命之人杵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脚,半晌后,他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再抬头时,那张初遇满是黑污现下俊秀到赏目的脸上蓦地露出馋谄到令人惊悚的表情。他转过身,在周围士兵惊惧的视线中,若羔羊寻奶般追着慕容将军的背影进了将军帐。
不多时,一阵明显放低了声势的恳求声自帐内传来。
众兵卒咽了口唾沫。
——谁人不晓得慕容岚的脾性,这青年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楚末还真见着了。
因为全军上下都没人发现,那自沙场归来常年寨外饮血的慕容将军,那一日卸甲回营,腰间不仅配着刀鞘,另侧竟还挂着个其貌不扬的酒葫芦。
更无人看见,自落暮余晖中走向营帐时,慕容岚那张一贯冷若寒霜的肃杀脸庞上,噙着的一抹笑弧。
自此,靳国主帅慕容岚百战不殆之名复又树起,一柄淬寒锐剑携身驰骋疆域,血映荒岭间,领兵直上北疆。
戍边时日如虹影掠过,刀剑铮鸣中,转眼已至五年之久。
而这五年中,慕容岚同楚末联手的每场战役,都足以令敌军在战场中看到靳军所举旌旗便心生畏惧退意,耳闻剑刃破空声竟是难有敢于对招之人。
最利之剑,握在最为精通剑术之人手中,故无人能挡。
然靳国黎民皆传,慕容将军才兼文武, 属为洪福普照大靳,得此良将保国土安宁,祥太平盛世。
......
北上靳军驻地。
[简直胡诌!]
楚末坐在杂草堆起的软卧上,怀中抱着个草编篮子,烤熟兔肉的鲜香味四溢,他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着肉,一边偏头眸带愠怒的看向仰躺在自己身侧的慕容岚,两相对望,半晌俱是阖眸笑了起来。
[怎么样?慕容将军,我学你学得像不像?哈哈哈......]
掏空了肉的草篮子被扔在一旁,楚末身体后仰栽进草卧里,璁珑月芒中,慕容岚偏头便能看清身侧人笑着露出的皎色虎牙。
许是星月晃眼,又或是被秋末晚风吹坏了脑子,慕容岚竟有一瞬觉得,那汝瓷样的犬齿犹若一枚玉制钉针,破了距离穿了胸膛杵在心尖上,倏忽在全身经络间泛起异样觳纹。
他熟悉这种感觉,在第一次同身侧人抒发心意的时候,或是多少次帐中温情过后交颈厮磨的低慰。
——他们是出过生入过死的军士,应当共享不败荣誉的搭档,也是燃起那无从透光情感的连理枝。
不合伦理,却又自然而然。
[你可知道,现下的孩提都管你叫什么?]
已至二十之九的男人仰头眺着漫天繁星,时光和沙场血光并未在他身上曳出半点沧桑,他仍像两人初遇时那样笑得开怀,仿若刀劈斧削都改变不了分毫。
[......什么?]
[天神下凡的仙女姐姐哈哈哈哈......]
抬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楚末偏头看向慕容岚,正对上后者无奈的目光。他突然止住笑,像虫般扭了扭身体,倏忽歪头,狎昵地把脸埋进慕容岚颈窝里,寻了个舒服姿势不动了。
[......]
可怜慕容将军,放松的身体在对方趴过来的一刹那蓦地紧绷,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些许。
说来没人信,床笫不知上过多少次的男人,却偏生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无所适从。
[......烬国寄来的停战书信,你看过了?]
僵直半晌,慕容岚微垂头颈,下鄂抵着怀中人发顶轻轻磨蹭着,话语里带着对外从未有过的试探,仿若手捧毕生最为珍视之物,吹口气都怕它碎掉般。
[班师归国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类人确是这样,心中那个位置空荡荡时便如九尺棱冰,恣意和矜傲透浸骨髓。但当这尘寰有一人撞进那片极地深处,便是自己未曾觉察,双手却已奉上最为纯炽的感情。
远处有巡逻哨兵行过草道,甲胄同草秆摩擦发出阵阵窸窣声,晚风拂落额角碎发盖落眼周,慕容岚抬手替楚末撩至鬓边,抿唇缄默不言,等着怀中人答复。
愈加深入了解楚末此人,便愈发地意识到,这个表面永远开朗随和的男人却是真正如一潭深水,不接触自是相安无事,但当伸手触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渊水中时,便如伸进一处盘蛇腹地,獠牙顷刻啮过胳臂将妄想破池之人拽入渊底。
迟迟等不来那人回答,慕容岚半阖眼眸,心中如翻了五味瓶般纠烦,他仰头看向遥处繁星皎月,不自禁想起两人第一次行罗帐之事时,他这辈子也难以忘怀的记忆。
都说一夜颠鸾倒凤可换得一生朝夕与共,再不济一夕温存。然他慕容岚这罗帐之欢,温还没落呢,眼前就对上了把寒光熠熠的刃尖。
他的鱼水之欢对象,他前夜发过誓用命去珍惜的人,正双手颤抖的攥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拿来的匕首,逆着牖外苍皎月光趴伏在席褥间,布着红痕的双腿跨压在自己身上,黑发浸着水液贴服在额前看不清表情,亦分不清那水液是泪水还是汗渍。
那颤抖的刃尖只要再下一寸,便能无阻戳进眼眶,进而贯穿脑颅,毁掉靳国这位骁勇的沙场战神。
毁了慕容岚。
但他没有。
他在颤抖,在哽咽,在哭。
甚至慕容岚抬手抚上面前人颈侧,轻易便拿捏住了脆弱的喉管。
夜风萧瑟,寨边涧泉泠泠冲上石岸,相隔甚远,却似能感到透骨寒凉。
席褥仍携温热,床笫间的新人却已刀剑相向,无论是谁手中微一使力,新人就会马上变作新鬼。
死般寂静后。
[......你一直以来隐姓瞒名,功绩全部推由于我,就是因为这个?]
慕容岚毫不避讳眼前银亮刀弧,掐在楚末颈间的手指倏忽摩挲过苍白肌肤上深烙的黑色奴印,眸现愠怒,带着老将经年嗜血沙场的血性暴力,他声调渐大,质问中腾着怒火。
[就因为这个,你要杀我?!]
连慕容岚自己都没发觉,那撕破寂夜的呵吼里,堆积着的浓烈委屈和妒意。
所谓奴印,即家境贫寒的庶民将未越总角年岁的孩童卖至富饶官府作奴,颈烙玄环下至奴籍,常年做一些脏累活计且衙门不管束奴隶生死,可以说,奴环烙下,能成功存活到弱冠已是奢望。
更有甚者,被卖至青楼梨园,若有官爷赎身,奴环上复烙主名。
而楚末颈上所烙之印,正中刻字虽已淡去看不清笔画,但确是曾被烙字,也就是说——
[不是的!不是......不是我......]
似是被慕容岚脸上突现的狰狞吓到,也或是被先前那通呵吼换回理智,脸色苍白的楚末蓦地扔掉手中银匕,掌间带着用力过猛硌出的红痕。他任由慕容岚掐在自己颈间薄弱处,眸现慌乱无措,似刚从一场梦魇中脱身般,单薄衣料被汗渍浸透紧贴在身上。
慕容岚咬着唇瓣,血丝沁出也觉不出丝毫痛感,他只觉得心肺似被剖开,而面前人执匕剜开层叠血肉,刃端一下下割裂心脏。
真疼。
[求你信我......待战事告捷,我就全告诉你,我......全告诉你......]
那一夜犹若魍魉亲临,卷了楚末的朗洁,撕了慕容岚初经人事后的悸动。
而那句待得战事结束后的约定,及至现在,成了慕容岚同楚末之间缄口不提的锁火链,除了楚末自己,没人知道那答案到底是什么。更没人可以肯定,这时日无多的战事,结局是告捷还是覆没荒郊。
[以后的事啊......]
枕在胸前的人突然低喃了一句,慕容岚回神看向楚末,却见后者撑身坐起,熠亮黑眸噙着敞亮笑意,就这样直白豁达地望进慕容岚眼底。
[楚末不才,有幸得将军赏识已是辟天洪福,既边寨沙场同饮热血,归国返乡后自是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只愿将军,在得知楚末身世后,仍能不嫌鄙人庸廉......忠随左右。]
语罢,边戍风起,衣袂翻飞。言词中尽是慕容岚从未闻睹的认真决绝。面前的男人不见往日浪荡随性,那一瞬间,仿若蚌壳碎裂,其内深藏的温软全部暴露在慕容岚眼前,不加丝毫掩饰。
五年朝夕与共,慕容岚自是清楚,楚末此人看似不着边幅,实则极为看重言辞之约,对自己亦是如此,所言字句若非属实,这人是决计不会吐露的。
慕容岚抬眼望去,楚末身侧莹皎繁星高缀,草穗窸窣间,他甚至能在那双若辰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剪影。
今这一诺,犹似磐石挪移,让得慕容岚心间骤然舒朗明快起来。
无论是那一夜颠鸾后阴翳如坠梦魇的楚末,还是面前这开朗豁达对自己诺下此生的楚末,只要是他楚末,是伴他慕容岚戍边五年的楚副将,他就能等。为了那一言之约,他戎马半度青春的慕容将军等得起。
哪怕无字无凭,那时心怀热烈希冀的慕容岚仍是把那些话放在了心尖上,埋进热血沸腾的骨肉里。
他当了真。
入了名为楚末的魔。
犹记得那晚,明言勒止楚末饮酒的慕容岚自吞将令,回帐提了那与楚末分隔多日的酒葫芦出来,破例让他喝了个痛快。
虽多年常驻寨边,慕容岚早年还是听说过,坊间酒肆常有戏女倚阑吟诗,娉婷身姿妩媚似柔水,执罗扇掩面为馆内客人题诗助兴。
许是这姓楚的酒鬼,以前常光顾的酒肆里就有戏女相歌助兴。而今酒劲上头,他张嘴就吐了一两句出来。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劝君终日酩酊醉......嘿嘿,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嘞!]
酒香浓醇,但奈何慕容将军闻不得醪味,连带着这昏了头醉了酒的楚末也一并被他嫌弃了去。“仙女姐姐”忍着不适陪身边这位引吭高歌的沙场搭档数了半夜晨星,终是忍无可忍起身回了营帐,徒留楚末一人挈着酒葫芦仰卧在草堆上,制造着鬼嚎般的诗吟。
及至后半夜,嘴不对心的慕容将军侧卧在席褥间,不远处那犹若嚎啕的声音突然寂下,戛止般再无杂音。
没人知道,那仰在繁星草稞间的男人,及至曜灵现于天边之前,都在想些什么。
兴许是天公也不愿为他们作美,或是命定如此。前哨传回敌国将首亲写的停战书信后未过几日,大靳的军营里就出了内鬼。
运输补给的粮车被截,慕容岚派去护送的编队里有人同敌国里应外合,待得靳军发现已为时过晚,整支部队连同载粮车皆于山道间杳迹,传讯的兵卒被杀,北上驻军面临粮罄危机的同时,失去了与戍边军队的联系。
前来报备的士兵甲胄磕地,话语间对上慕容岚盛着杀伐怒火的眸眼,忽地打了个哆嗦,言罢忙垂下视线静等将令。
慕容将军最不耻之事,便是叛国将贼和沙场逃兵。
[传我命令,今日各部队整顿营帐,明早随我返程归国疆!]
咬合齿臼,慕容岚声如洪钟,士兵应声便要领命离去。
[等一下!此令不可行!]
未待那兵卒撩起帐帘,慕容岚身后,木斫桌旁手撑军图的楚末蓦地出声呵住亟欲离去的士兵,他眉目拧起正色看向慕容岚,举起桌上遍布笔痕的地势图,冷声道。
[我军身处腹地,四周遍布丘陵。粮车在山道被截,如若率兵归国必要横渡丘陵峋石之地,敌军有意设伏围堵,那山道粮车覆灭之局必将重现。]
[还望将军三思而后行。]
士兵大骇,慕容岚闻言脸色铁青,习惯性抚在腰间剑鞘上的手青筋暴起。
自此,这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北上靳军,在此山峦中犹若缚翼鹰隼,四面楚歌间被逼上绝路。
敌军摆明了要迫降,封了山路堵了峦道,占尽了地形优势,使得整支靳军上浮无路下遁无门。
不出五日,军卒个个饿得面目癯瘦颚骨凸出,慕容岚不得不下令把马匹宰来充饥,但这明显是杯水车薪,覆军已是迟早的事情。
这些时日里,慕容岚把停战信撕得稀烂,却仍压不下心中翻腾如火的躁郁。
此心火并非全是因军中恶劣形势所起。他慕容岚戎马兵戈十年之久,闯鬼门阅刀剑无数,早已把生死看淡,自觉无牵无挂,行奈何桥也会孑然一身。
然现在他却蓦地惊觉,他那躁郁的心境里更多的,却是遗憾和失落。
甚至,他在怕。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正是这一点怖惧,使得向来行事果断的慕容将军迟迟没有下达最后的命令。
直到那件颠覆了慕容岚半生的事情到来之时。
是夜,初雪突降,营中灯影斑驳似披纱裹雾不甚清明,山峦间一夕银装素裹。
但这并不是个好兆头——白雪会使埋伏在暗处的敌军更易躲藏和突袭。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打消了慕容岚强破敌围的念头。
掀帘入帐,他发现从不提笔写字的楚末此时正趴伏在席间,常年绘线的手笨拙地捏着笔杆写着字。
走近细看,那字七扭八歪不成方圆,若蚁爬更似孩提图画,实为难以入目。
但楚末仍是很努力地在写,并且试图把那浑圆的笔画变得方正。
他写得很认真,好像并未察觉到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楚末不知,慕容岚不言。两人在这初冬隆雪里搭起的军帐中若隔面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喷吐的气息交融,却皆是缄默无言。
身处这等绝境,他们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亦不知结局会是如何。
那如镜花水月般的承诺仿佛过往云烟自耳际掠过,连带将情爱和猜忌扔至脑后。
慕容岚突然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犹豫了。
那个不畏死亡九过鬼门关的慕容将军,也想同以往那些衣锦还乡的老兵一样,背离那把无时无刻不悬在头顶的尖刀,揣着一颗软化的心,携那被深刻进血肉里的人,寻一处安谧,求一夕宁世。
——他渴望同楚末卸甲归乡,自此同看尘世变迁。
仅此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他这浸透了血的沙场老将,在四面楚歌退无可退的绝地,竟只有这一个奢求。
那一夜入睡前,他答应了楚末提出的进军议案,在明日朝阳初升时,率兵侵袭敌营。不论具体,不谈结果,毫无理由的应下。
甚至闭阖双目后,他脑中浮起的,竟是两人初遇时,那一幕鲜衣怒马少年郎牵辔飞驰过晚间草道,羌笛悠远似诉愁肠,身着破布衣衫的楚末被他锢在怀里,酒葫芦咣璫磕碰声被掩在覆耳马踏中。
随风渐远,没入浓沉夜色。
觑着慕容岚睡熟的脸,原本安静躺在男人怀里的楚末悄然伸手,指节勾住慕容岚一贯藏于腕间的银匕,小心翼翼的拉出衣袂握在手中,而后轻轻掀开褥子着履起身,逆着帘隙外的雪影行至桌边,拾起那一页信笺搁于慕容岚枕侧。
轻微窸窣声并未唤醒他这位向来异常警觉的搭档——慕容岚太累了,心火和战事加上来日断水缺粮,足以让他无意识疲睡至寅时。
更何况,慕容岚从来不会对楚末设防,哪怕后者曾于榻间刀刃相指。
这个男人爱他爱到没了矜傲,没了理智。
楚末就那样站着,站在背离月影的角落里,如虫蝇渴求光亮般窥着沉睡在榻上的慕容岚。他甚至连虫蝇都不如,他不敢去触摸哪怕分毫。
帐外雪声萧瑟,帐内人身冷似冰般僵立,眸光隐下不见其内疯狂翻涌的心绪。
许是半刻又或是更久,楚末才慢慢将视线从慕容岚脸上挪开,他静默少顷,倏忽咧嘴无声笑开,荧皎虎牙呲在嘴角,带着股青稚的坦然和舒朗。
[我走啦。]
他轻声道。
[原谅我藏私,因为现下也只有它能陪着我了。]
手指抚过掌间银匕,男人笑容粲然。
[......替你陪着我。]
转身,再无留恋。
帘帷掀起又落,一切归于寂静。
烬军驻地。
遮目风雪中,一人踩着没踝积雪遥遥行来,沿途蹚出两行暗色脚印,在肆虐冬雪里犹若浮萍样踉跄无依,偶有失足跌进雪窝里,却仍固执的爬起身朝寨围走去。
守夜兵卒被风雪吹得毫无困意,拂落兵甲间的积雪,转眸看见这摇摇晃晃行来的人影,顿觉一惊,登时站直身体呵问起来。
[何人夜闯军营?!报上名来!]
手抚剑鞘静等须臾,无人应答。
那兵卒蓦地恼起,待得那人行至近前再定睛细看,于飘飖风雪里,他逐渐看清了那张俊秀清冷的脸庞。
士兵愠怒的表情骤然惊变。
他看着那自冬雪里踉跄行来的男人,面上惊疑不定,抚着佩剑的手却已然垂至身侧,质问的话语不自觉降了气势,变为下位者的问询。
[您......您不是......]
[我没死。]
终是迈步到营边,楚末低喘着,不耐烦的打断他,脸上表情是慕容岚从未见过的肃杀冷冽。他拂落单薄衣衫间的积雪,肌肤被冻得青紫,腰板却挺得笔直,他沉声道。
[带我去见军师。]
这世上没人知道,不光他慕容岚是个情种,自幼生于烬国与胞弟在僻壤梨园长大的楚末,哪怕后来得了机缘入军冠副将之职,携诡谲军术领兵一路北下轰动疆域的楚军师,也是个痴情种。
不同在于,楚末的那颗心,相比于慕容岚,要冷硬坚固得多。
要说慕容将军是冷雕寒霜,那彼时的楚副将就是暖炉里闷着的金刚石,表面开朗随性,内里却是刀劈斧削都撼不动的疏离。
历经不齿手段暗害,奴环烙主字被迫撤权移位他人,新军师伪造了他身死的急报,逃于靳国的楚末抱负心早已死绝,浑噩不可终日时,偏巧碰到了进宫朝圣的慕容岚。
那一夜初遇似梦火,一路烧过楚末胸腔里冰封的血肉,及至新夜握刃相对,他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已不是烬国的楚副将,而面前之人,就像那不知何时燎起的业火,燃碎了楚末心口最后一层坚冰,携焚尽骨髓之势深入那一处无人探进过的位置。从此慕容岚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楚末的心弦。
这颗无人问津的金刚石,被名为慕容岚的人拿捏在手中,劈削了五年之久,终是撬开了那紧闭的心扉,探进内里深处。
而这一切,也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从此,不会也不可能再有第三人洞悉这个戛然而止的故事了。
都结束了。
远处天边泛起一抹旭芒。
雪停了,想来今日应当是个久违的艳阳天。
身着单薄衣衫的男人仰起头,看向自牖外朦胧映进的朝阳,半晌倏忽咧嘴笑了。
他突然失了力气。
握匕的手垂落,染血刃端自一人胸前穿出斜下,坠地发出清脆声响。
他模糊想起,不久前的夜晚,自己对慕容岚所说的话。
[楚末不才,有幸得将军赏识已是辟天洪福,既边寨沙场同饮热血,归国返乡后自是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只愿将军,在得知楚末身世后,仍能不嫌鄙人庸廉......忠随左右。]
......
终归是食言了。
帐篷外传来惊呵和震耳军靴踏地声。
他吃吃低笑着,那嘴角的弧度却是苦涩酸楚的。
有什么流进嘴里,湿咸到呛人,模糊了视线。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随你卸甲归乡,看这尘寰阡陌啊......
时间仿佛被拖长,又似转瞬即逝。
帐帘掀起,身披介胄的兵卒涌入,刀剑破肉声乍起,血溅帘帷。
再无声息。
军师遇刺身死帐中,烬营兵卒大乱之际突遭靳军袭营,内里早已被军师架空的将首急召迎敌,大雪纷飞中两兵相撞,连日断粮被逼至绝处的靳军兵卒若饥狼围猎,悍不畏死随将首慕容岚冲入敌营,借烬军失了指挥散沙无序之际,蹚雪驭马一举踏平了这围困我军数日的敌国军寨。
楚末的孤身赴死,换来了这支靳军的绝处逢生。
无人可知,那一日挥剑若虹直剿烬军枭首的慕容岚,在掀开那一帷帐帘后的表情,到底为何。
许是悲至绝处,已然不知痛为何物。哀莫心死,大抵不过如此。
那一日,名为楚末的人带走了慕容岚胸腔里所有未曾发酵的情感,磨灭了那握剑驰骋边疆的双手。
而那封远在靳营将军帐里的信笺,那人提笔落下若蚁爬的字句间,除却诉说了自己跌宕浮沉的身世以外,在这薄薄一页信笺上,也只有最后那段话,是真正对慕容岚有所托依的。
但偏是这最后的遗笔,及至蹉跎半生,慕容岚也未让他如愿。
他说:
咱家的仙女姐姐也是时候找个好人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嫁了。不过到那时候,就不必给我备酒了,我可能要缺席了。嘿嘿,你生气也没得办法......对了,待战事结束后,你记得把我找个顺眼的地方埋了,我楚末生前没个归处,死后也总归该有个坟茔了。
及至信尾,这人所写字里行间都沁满了随性浪荡,丝毫不见将要赴死之人的郁卒,甚至还有种释负的坦然。
他说,我该走了。
没有落笔,结尾只有干巴巴的两个字。
再见。
终是一纸绝笔,一瓢闷芦,风雪萧瑟边寨经年,满腔希冀热忱换来一夕尸骨相见,徒留一抔支零回忆,也不过撕碎肝肠,剟裂韧骨。
再不见琼露满斟,那人斜倚墙隅醉至极处,学经唱调提酒作诗。
待得战捷归来时,兵甲裹雪故人散。
归隐将府,提酒自泯。终日足不出户与一墓一坟相伴,命人搬空府内鉴镜,如今看来,也只是这慕容将军痴心半生求而不得,故而妄想活成对方的样子罢了。
泠泠寒上土,未知故人归处,可曾安好。
绢纸落地,盼故终了。
男人晃荡着站起身,朝府邸内行去。身形佝偻,脚盘虚浮。
少女愣愣回神,扯起地上衣袍披在身上,随男人行入屋内。
秋末冷风似昨日边寨那一夜草卧闲谈,远处兵卒甲胄摩擦草秆, 故人与我相拥对语,窸窣过耳,星夜璀璨。
遥遥唱诗伴羌笛声悠远传来。
......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
梦火燃尽,沧海覆没桑田。
枯叶萧瑟,霞阳坠边,檐下灯影起。
又是一年风雪阑珊。